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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1的大道，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裡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2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3。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裡的輕波，默沉沉地起伏，山巖4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5的田壤。登那土阜6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7幾處娉婷8的尖閣。嫵媚9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地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捲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裡漸漸地上騰，漸漸地不見，彷彿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10地翳入了天聽11。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12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瀰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彷彿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彷彿在那裡回響。
伺候13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裡的鮮花，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怜怜14的小雪球是探春信15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16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縵17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假，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18，這裡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種愉快，但騎自行車是一種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裡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裡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
這裡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19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鮮果恣20你嘗新。……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21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22。」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23。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晒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24的荒誕25，但晚景的溫存26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27地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28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29的太陽在牠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30漸隱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裡亭亭地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裡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31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注釋:
1水溶溶 溼潤的樣子。
2漠楞楞 模糊不清的樣子。
3教寺 指教堂。
4山巖 山峰。巖，音ㄧㄢˊ，高峻的山崖。
5沃腴 土地肥美。腴，音ㄩˊ，豐美。
6土阜 土丘。阜，音ㄈㄨˋ，土山。
7擁戴 在此有圍繞之意。
8娉婷 音ㄆㄧㄥ ㄊㄧㄥˊ，輕巧美好的樣子。
9嫵媚 姿態美好的樣子。嫵，音ㄨˇ，嬌美。
10參差 音ㄘㄣ ㄘ，不整齊的樣子。
11翳入了天聽 隱沒在天際，被上天聽到。翳，音ㄧˋ，隱沒。
12糝 音ㄙㄢˇ，撒落。
13伺候 此指探訪等候。伺，音ㄙˋ。
14怯怜怜 膽小可憐的樣子。怜，音ㄌㄧㄢˊ，通「憐」。
15春信 春天的消息。
16窈窕 音ㄧㄠˇ ㄊㄧㄠˇ，幽靜美好的樣子。
17爛縵 光彩紛呈的樣子。亦作「爛漫」。
18路政 道路設計、維護等相關事務。
19掛單 原指僧侶投宿寺院暫住，此指借宿。
20恣 音ㄗˋ，隨、任憑。
21陸放翁 即陸游，宋代愛國詩人，著有劍南詩稿等書。
22「傳呼」二句 原來叫人準備快馬，想去觀賞新月，卻還是坐上輕便的轎子，趁著晚風，享受清涼。輿，音輿，轎子。
23風流 此指風雅灑脫。
24夸父 古代神話人物，因為追逐太陽而渴死。
25荒誕 荒唐而不合情理。
26溫存 溫柔。
27栩栩 活生生的樣子。栩，音ㄒㄩˇ。
28衝 音ㄔㄨㄥˋ，向、對。
29偌大 那麼大。偌，音ㄖㄨㄛˋ，如此、那麼。
30冉冉 緩慢移動的樣子。冉，音ㄖㄢˇ。
31迷眩 迷亂昏眩。眩，音ㄒㄩㄢ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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